陕北的羊,向来是极有名的。山间小路两旁的田野间,还有那黄土坡的沟茆上,每每可见它们的身影,排作不甚整齐的行列,缓缓地移动。羊群过处,尘土飞扬,远远望去,竟似一团团灰白的云,在褐黄的土地上飘浮。
陕北的拦羊人,大抵是沉默的。他们手持拦羊铲,却不常挥动,只任羊群自行觅食。羊亦颇知趣,从不走远,只在方圆数里内啃食那些稀疏的草芽。草少得可怜,羊却极能耐苦,连那干枯的草根也嚼得津津有味。我想,这大约便是陕北羊的特色了——不挑食,亦不抱怨。
羊的毛色,以白为多,间或有黑者杂处其中。白者未必纯白,常沾染了黄土的颜色,显得灰扑扑的;黑者倒显得精神些,毛色油亮,在阳光下泛着青光。羊的眼睛,圆而呆滞,看人时毫无表情,仿佛在注视,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。它们低头吃草时,屁股高高撅起,尾巴短小,左右摇摆,颇有些滑稽相。
陕北人待羊,自有一套法子。春夏放牧,秋冬则圈养。圈是用土墙围起来的,不高,羊若要跳出,原也不难,但它们似乎从未动过这念头。圈内积了厚厚的羊粪,气味熏人,羊却安之若素,照样吃睡。羊的吃相尤为可观,上唇分裂,咀嚼时左右磨动,眼睛半闭,显出一种满足的神气。
宰羊是极平常的事。陕北人杀羊,手法干净利落,羊甚至来不及叫唤一声,便已了账。羊血接在盆中,凝成血块,或与土豆爆炒,或掺入羊杂熬羊杂碎、杂碎面;羊肉或煮或烤,皆成美味。羊皮则用来做袄、做毯,抵御严寒。二外爷放羊放了十几年,他的羊皮袄也穿了十几年,油光发亮,却仍不舍丢弃。问他缘故,他只说:“这袄暖和。”
羊在陕北,既是牲畜,亦是财产。女儿出嫁,陪送两只羊,便算体面;儿子分家,分得三五只羊,也可度日。羊的价值,在这里是以“口”计算的。一口羊,便是一个生计单位。集市上,买卖羊只的生意最为红火。买主捏捏羊的脊背,摸摸羊的牙齿,便知肥瘦老嫩。讨价还价之声,此起彼伏,最后以击掌为定,羊便易主。
冬日里,羊群归圈,拦羊老汉蹲在墙根下,依旧抽着那杆磨得发亮的旱烟袋。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就像他们这行的光景,眼瞅着就要熄了。早年间,这道墙根下蹲着的可不止他一个,三五个老伙计排开,你递我一锅烟,我传你句话,羊价草情、狼患旱灾,都能唠上大半晌。如今墙根冷清,他磕了磕烟锅,灰白的胡茬上沾了些烟末。风从沟岔里窜上来,卷着几根枯草滚过脚边。
陕北的羊,活得简单,死得干脆。它们不曾享受过丰美的水草,却也不曾有过过多的奢望。它们的存在,恰如这黄土高原上的芨芨草,卑微而坚韧。(白露)